頭可斷，血可流，只恨人浮於事，無工與誰謀？有工卻薄酬。
男人想了好幾天，才想到這幾句話。
失業已滿了一年，他跟小魚相依為命。得到小魚的啟發，又想起自己曾奪小說大賽冠軍，還出版過得獎小說，便決定再執筆桿，勇闖文壇。
男人跪在地上，把已經殘舊不堪的筆記型電腦，捧起至眉頭位置，口中念念有詞，像進行一趟誓師儀式。
寫甚麽才好呢，男人猶疑。
寫你最拿手的吧。小魚一副鼓勵的口吻。
懸疑恐怖，再加點愛情，就像當年我得獎的作品一樣。他打開電腦，屏幕閃出當年他獲獎的照片和報導，亢奮的心情又湧上心頭。
讀者紛絲必定期待著你的新作出爐呢。小魚的尾巴正激動地搖擺。
他開始敲打鍵盤，敲打聲打開了回憶之門，再次回到他那本處女作《斷章》的出版日。出版社特地替他在書展舉辦一場座談會，還邀請懸疑小說的暢銷作家跟他對談，令他受寵若驚之餘，又竊竊自喜。他真的以為自此躋身暢銷作家之列，期待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集，直至半年後，《斷章》滯銷，得獎的光環已消耗殆盡，沒有記者報道，更沒有人改編成電視電影，連打到出版社查詢的電話都沒有，他當然清楚，因為他每隔兩三天必定打給編輯，要再三確認沒有電視台或電影公司提起他的作品。
他想到這裡，就一口氣把敲打了的兩行字都刪除。雙手托著喪失意志的頭顱，進入苦思冥想的狀態。良久。
別做夢了，你還以為自己是天生的暢銷書作家嗎? 牆上的影子睥睨著他，儘管他看不見影子的五官，仍感受到那份不屑的神態。
是男人的前妻。
不要忘記，你曾以我這個作家老公為傲，還經常拿我當作名牌手袋般向朋友炫耀。
前妻冷笑著說，炫耀或者是有的，但你可不是甚麼名牌，女人要在人前逞強，甚麽也說得出口，聽聽好了，認真你就輸。
男人恨不得把筆記型電腦擲向前妻，回心一想，木然地說，待我成了名牌，你跪著求我回到身邊也不行。
日落西山，衰殘的陽光歸於無有，前妻亦不屑地退場。
只剩下小魚不離不棄的伴著男人敲鍵盤。
《斷章。番外篇》，一單懸疑情殺案背後另有一段懸疑案情。男主角涉嫌謀殺前妻，探員憑一本殘缺的日記斷定男主角是兇手，男主角在逃亡之旅遇上神秘怪客向他透露前妻早已聘請殺手要將他置之死地，目的原來是為了一筆神秘遺產。
男人筆下的男主角，正是感受到人浮於事，嘗盡人情冷暖之人，可是不知甚麼原因，他卻寫了「頭可斷，血可流，只恨人浮於事，無工與誰謀? 有工卻薄酬。」這幾句。
男人長嘆一聲，準備按下刪除鍵，一陣冷笑使他的指頭凝住了。
男人瞥見牆角那裡有一樣東西在蠕動著，準確點說，是微微抽動著身體，就如一個忍不住發笑而使身軀抽動著的人。
但那並不是人，是一隻蟑螂。一隻沒了頭部的蟑螂。
男人問蟑螂，你在笑甚麼。
蟑螂沒回話，只是繼續在冷笑。準確點說，是恥笑。男人肯定是朝他發出的。他忿然撲向蟑螂，指頭捏著它，隱約聽見碎裂的聲音，像捏碎薯片的聲音。
你應該打算把我捏得粉碎吧，可笑可笑。男人看見這隻不折不扣的沒頭沒腦的蟑螂，大限將至也表現出泰山崩於前而不倒的氣勢，更把恃強凌弱的他顯得更懦弱，心中不禁涼了大半截，轉瞬又羞憤得臉紅耳赤，這一冷一熱的剌痛感使他進退維谷，捏死牠不是，放牠走又不得。小魚看到男人捏著無頭蟑螂如入定去了。隨著餘暉的隱沒，男人頭上沒了光，遠看上去，也像沒了頭一般。
直至屋內全沒了光，男人領悟了些甚麼似的，他沒捏死蟑螂，更用一隻玻璃杯覆蓋著牠。
你想通了吧。蟑螂兩隻前足互相磨擦著，像很想把男人捏皺了的衣領整理好一樣。以為手無搏雞之力去捏死一隻斷頭的蟑螂，算甚麽光彩的事呢，你把自己捏死都算你夠勇氣，可是看你寫出來的東西，倒不如死掉好過。
男人這刻才認出牠來。他的前上司。
你算老幾，憑甚麽批評我。你現在連自己的頭也保不住，還來招惹我。
我不是保不住頭，我是為了明哲保身而甘願放棄了頭。
你這算甚麼道理？
你以為蟑螂沒了頭就會死掉嗎，想得太簡單了吧，可能其他不中用的蟑螂都是這樣子的，可我這隻蟑螂，就不是靠腦瓜生存的。
男人完全聽不出所以然來。
枉你有腦不會用，這個社會靠食腦生存，而最會生存的，是為了不動腦筋而絞盡腦汁，別人以為你沒頭沒腦，其實你才最有腦。
男人聽了大半天，摸著滿頭亂髮的頭顱而摸不著頭腦。
你還是跟以前沒兩樣，生鏽腦袋。前上司搔著沒了頭的頂端，男人記起他從前是個禿頭兒，常常搔著自己的光頭。他的頭形凹凸不平，像月球表面，據他自己的描述，那是被母親經常拍打而變成這樣的。
若不是我老母把我打醒，我也不會懂得處世之道。上司對母親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上司的母親常常一邊拍打他的頭一邊說，做人不要強出頭，所謂捧打出頭鳥，有料子的人不會輕易露才，露了說不定招惹災禍，沒料子的人更不要充大頭，露了餡就貽笑大方。這樣拍打拍得久了，上司就習慣把頭縮起來，想不到這一縮，就讓他在職場存活下來，不只存活，更能夠升職加薪。
Comments